陈庆：英文“自然（nature）”与“物理学（physics）”的观念之根

英文“自然（nature）”与“物理学（physics）”的观念之根

陈庆

1 施特劳斯认为，“自然（nature）”是希腊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是希腊哲学独有概念，而支撑犹太教的古典希伯来文中没有“自然”一词。这一观点无误，但需要进一步解释。

2 英文nature与德文Natur不是源自古希腊文，而是源自拉丁文名词nātūra。拉丁文名词nātūra源自动词nāscor（“出生”“生长”）。这种派生关系涉及一些比较复杂的语法结构转换。nāscor（“出生”“生长”）是一个异态动词。所谓异态动词，就是用被动态形态表达主动态内涵的动词。该动词的完成时主动态分词，即第三个主要部分，是nātus。我们通过该主要部分得到了nāt词干,即第三词干，该第三词干的内涵是“已出生的(=英文having been born)或“已生长的（=英文having grown）”。该第三词干加上将来时主动态分词中缀ur，就能得到将来时主动态分词的雏形nātur,其内涵是“将出生的（=英文being about to be born）”或“将生长的（=英文being about to grow）”。nātur再加上us/a/um词尾就得到nāscor（“出生”“生长”）的将来时主动态分词的标准形式nātūrus, a, um。从形态上看，nātūra有三种可能：（1）将来时主动态分词的阴性主格单数形式；（2）将来时主动态分词的中性主格复数形式；（3）将来时主动态分词的中性宾格复数形式。罗马人将作为名词的nātūra看成阴性名词，因此，按照第一种形式理解nātūra比较合适。

nātur（“将出生的…”“将生长的”）+a>nātūra（“将出生者”“将生长者”）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拉丁文nātūra至少蕴含两个意义纬度。

第一，nātūra蕴含“出生”“生长”含义。

第二，nātūra蕴含与“出生”“生长”有关的可能性。

3 拉丁文nātūra是罗马人对古希腊文φύσις的第二次翻译。第一次翻译是用拉丁文physis音译φύσις。音译等于不译。但是，罗马人征服希腊后，自负的民族自尊心激发他们尝试义译φύσις。其结果就是用nātūra对译φύσις。英文physics（“物理学”）源自拉丁文physica，后者是古希腊文φυσική的音译词，而古希腊文φυσική是发源于名词φύσις的形容词。

4 什么是φύσις？它是不是拉丁文nātūra（=英文nature,德文Natur）蕴含的“将生长者”或“将出生者”？应该讲，罗马人的nātūra译出了φύσις的一半内涵！古希腊文φύσις派生于动词φύω。

φύω+-σις>φύσις

古希腊文动词φύω有三种形态充当及物动词，这三种形态是现在时主动态、将来时主动态与第一不定过去时主动态形态。充当及物动词的φύω指“生出”“带来”“引起”。φύω的中动态形式 φύομαι则意指“生长”。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古希腊文的三种语态。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有两种语态：主动态（active voice）与被动态（passive voice）。但是，古希腊文有第三种语态：中动态（middle voice）。中动态动词有三种基本语义：（1）以自身为动作对象；（2）为了自身（=英文for itself，德文für sich）；（3）在自身当中（=英文in itself，德文an sich）。意指“生长”的φύομαι同时蕴含三个意义纬度：第一，任何东西的生长都是一种指向自身的活动；第二，任何东西的生长都是为了自身的活动；第三，任何东西的生长都是在自身中完成的活动。φύομαι蕴含的这种“指向自身、为了自身并在自身中的生长”所呈现的抽象状态就是φύσις。

因此，φύσις的真正意义来源如下。

φύομαι（“生长”）+σις>φύσις（“生长性”）

拉丁文nātūra（=英文nature,德文Natur）把φύσις（“生长性”）蕴含的“生长”内涵解释出来了，但是，限于拉丁文没有中动态的缺陷，它无法译出φύσις（“生长性”）蕴含的指向自身、为了自身并在自身中”的意义纬度。

5 在希腊古典思想传统中，有一个与φύσις（“生长性”）相对立的概念：νόμος（“习惯”“法律”“旋律”）。这种区别主要体现为发生原因的不同。φύσις（“生长性”）意味着“自因性”，而νόμος（“习惯”“法律”“旋律”）意味着“人为性”。因此，严格来说，在古典哲学家看来，“自然法”这种东西，就像“方的圆”一样，是一个蕴含内在矛盾的概念。

6 汉语“自然”两字出自《道德经》。《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聚讼纷纭，主要解释源头有二。一是河上公的解释：“道性自然，无所法也”。二是王弼的解释：“道不违自然”。后世用“道自己如此”解释“道法自然”就是出自前者。（参见：王中江：《道与事物的自然：老子“道法自然”实义考论》，载《哲学研究》2010年第8期）。中国古人造词一般是一字一词，老子的“自然”则是“自”和“然”的合成词。自指自己，然指当然。“自然”可以理解为“源自自己的当然”。

7 汉字“自然”有“在自身中的”，但没有“生长”内涵，也“指向自身”内涵，没有“为了自身”内涵。汉语中有一个概念能表达“生长”内涵：性。性的本义就是“生长”。

8 古希腊文φύσις蕴含的中动态思维结构最后被德国哲学发扬光大。“在自身中”被康德用来表达“物自体”，因为“物自体”是Ding an sich（=Thing in itself ）。在“在自身中”与“为自身”被黑格尔用来构建概念辩证法：Begriff an sich（“在自身中的概念”，即所谓自在概念）——Begriff für sich（“为了自身的概念”，即所谓自为概念）——Begriff an und für sich（“在自身并为了自身的概念”，即所谓自在自为概念）。这一个概念辩证法后来又被马克思用来描述阶级运动：Klasse an sich（自在阶级）——Klasse für sich（自为阶级）。

为什么德国哲学家喜欢用正反合三阶段论？因为他们修过古希腊文，熟悉古典希腊文蕴含的哲学基础语法。古希腊哲人不用“正-反-合”这个玩意？因为古希腊文有中动态，古希腊哲人能用中动态同时处理德国人的正反合，而德语没有中动态，必须把古希腊哲人必须的中动态拆开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古希腊文φύσις蕴含了哲学核心思维方向，而古希腊文是哲学基础语法。

2022年11月15日 写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