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从泽连斯基看亚里士多德笔下的优秀政治家

从泽连斯基看亚里士多德笔下的优秀政治家

陈庆 法学博士 

1. 《联合国宪章》第二条第四项规定：“为求实现第一条所述各宗旨起见，本组织及其会员国应遵行下列原则：（四）各会员国在其国际关系上不得使用威胁或武力，或以与联合国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会员国或国家之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尊重会员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是联合国宪章的基本原则。

2. 乌军在自己国土的英勇表现，让我想起了上世纪中国保家卫国的抗日将士。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保卫国土的努力中不仅表现英勇，而且富于智慧。

3. 有一些人从两个方向对泽连斯基表达了不屑：有人不屑于他的演员出身，有人说他只会耍嘴皮子。在这篇文章中，我希望以纯粹学术的方式，通过泽连斯基的例子，解释亚里士多德笔下的优秀政治家。

4. 亚里士多德有一本政治学名著，我们一般将其译为《政治学》。我现在正立足古希腊文原典重译该书。该书书名是Πολιτικά（=拉丁文转写Politica）。该书名由形容词πολιτικός的中性、主格、复数形式构成。因此，欲知Πολιτικά的本义，你得先知道πολιτικός的本义。古希腊文πολιτικός由名词πολῑ́της（“公民”）与后缀-ικός（“与…有关”）复合而成，其本义是“与公民有关的”。就此而言，Πολιτικά第一层本义是《公民论》。但是，πολῑ́της（“公民”）由是由名词πόλις（“城邦”“国家”）与后缀-ίτης复合而成。后缀-ίτης的本义是“…构成成员”“来源于…地方的人”。就语言习惯而言，古希腊传统这样理解公民与国家关系：先有“国家”（πόλις），再有“公民”（πολῑ́της）。现代国家哲学奠基人霍布斯写了两本国家哲学经典，一本是《利维坦》，另一本是《公民论》。前者属于国家论，后者属于公民论。这是大传统。

因此，亚里士多德的Πολιτικά蕴含如下概念还原路线：

第一层还原：

Πολιτικά>πολιτικός>πολῑ́της(公民)

第二层还原：

Πολιτικά>πολιτικός>πολῑ́της>πόλις（国家）

正是基于上述两层还原路线，亚里士多德的Πολιτικά既可以译为《公民论》，也可以译为《国家论》。

5. 亚里士多德的《国家论》（Πολιτικά, Politics）从三个方面讨论了国家向善或避恶问题。一个国家向善，需要三个必要条件。注意：这里谈的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充分条件是“有它则可”，必要条件是“无它则否”。这三个必要条件分别涉及影响国家福祉的三个要素：自然、技艺与运气。每个国家都有其本有的“自然”。这里的“自然”包括但不限于自然条件。有的国家有海岸线，有出海口，有的则是纯内陆国家。有的国家资源丰富，有的则土地贫瘠。“顺其自然”是国家向好的第一个必要条件。每个国家拥有独特的“自然”，这本身也属于“运气”范畴，但是，古典哲学家讲的“运气”指偶然性，比如你的邻国突然被一个侵略成性的暴君领导，这对你的国家而言就是一种“坏国运”。自然是给定的，运气是不定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能确定的是技艺。这里的技艺指政治家的技艺，或者说公民领导人的技艺。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讨论了一个优秀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德性。这种德性可理解为「做人」的生活技艺。《国家学》被认为是《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延伸。《国家学》所讨论的技艺是political arts，即“国务技艺”。国务技艺问题是这样的：一个合格的公民领导人应该具备哪些德性？

6. 攻击泽连斯基只会耍嘴皮的人对西方文化与政治传统缺乏基本理解。西方文化传统下的优秀政治家，不是那种喜欢搞阴谋诡计的所谓运筹帷幄高人，而是掌握了一种独特技艺的人，这种技艺叫rhetoric，即“大众说服术”。rhetoric源自古希腊文ῥητορικός。据说，丘吉尔在演讲之前常会翻阅西塞罗的拉丁文名著，以获取灵感。因为西塞罗被公认为“大众说服术”领域顶流高手。

7. 「大众说服术」或「公众说服术」（ἡ ῥητορική τέχνη= rhetoric art）为什么是一种关键性的“国务技艺（political art）”？因为古雅典传下来的民主社会制度，其本质是“公民”（πολῑ́της）”当家作主。古雅典传下来的“公民”（πολῑ́της）”当家作主有两种形式。公民大会直接投票决断，是直接民主。公民代表投票决断，是间接民主。无论哪种形式，引导公民大众或公民代表作出决断的前提，是说服公民大众或公民代表接受一套方案。因此，自有雅典以来，西方政治家的看家本领就是“大众说服术”或“公众说服术”。用“修辞学”或“演讲术”翻译ἡ ῥητορική τέχνη（= rhetoric art），属于一种文化误解。

8. 泽连斯基通过不断施展「公众说服术」（ἡ ῥητορική τέχνη= rhetoric art），为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争取到各方援助，这样的政治家属于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有德性”政治家，即优秀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