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庆：柏拉图《理想国》疏义记（一）： 入门与眼界

柏拉图《理想国》疏义记（一）：

入门与眼界

陈 庆

【写在前面的话】

每一次人生转折都很重要，因为每一次人生转折都是一次因缘际会。每个人都有必死命运，且人生短暂，因此，无论穷富，也无论出身，生命是每一个人最宝贵资源。最宝贵资源应该投入最有价值的事业。对于学者而言，最有价值的事业就是留下传世之作。因此，我的人生目标不是追求此世的接纳或荣华，而是留下几本传世之作。「传世」必然意味着超越「此世」。

1 我二十八岁之前的学术兴趣在民法，因为我那时一直确信民法是万法之母。二十八岁时，我考入吉林大学法学院，攻读法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西方法哲学。因为博士论文选攻托马斯·阿奎那法本体论，所以，我开始自修拉丁文，而这正是我整个学术生涯的起点。在考入吉林大学法学院之前，我已经阅读了150多本与法律有关的教科书与专著。但是，自从读博期间精读英文书并修习拉丁文后，我觉得之前读的150本书基本不值得一提。

2 引导我进入托马斯法哲学的学者是John Finnis。读博三年，我实质上只精读了三本英文书，一本是John Finnis的Natural Law and Natural Rights，一本是Hart的The Concept of Law，还有一本就是托马斯的《论法律》。其实，Finnis给我的启发倒不是他本人的观点，而是他和其他学者的论战方式。Finnis曾经编写了一套两卷本的法哲学论战文集，上面的英文论战文章我基本读了一遍。正是这本文集引导我进入了英语学术世界。我发现，整个论战主要围绕两个环节展开：第一，如何解释托马斯拉丁文原典；第二，如何在特定形而上学前提下进行逻辑推导与反驳。前一环节涉及拉丁文学养，后一环节涉及逻辑学养。这两大学养后来成为我三十岁至四十岁期间的主要学术训练方向。

3 引导我进入西方思想传统的学者是托马斯·阿奎那。我博士一年级下学期选择主攻John Finnis的自然法理论。一位来自台湾地区的师兄郭杨骞先生得知此事后，特地约我在北京见了一面。郭师兄祖籍安徽安庆，与我是同乡。正是因为有这份同乡之宜，在美国见过世面的郭师兄提醒我不要把精力放在John Finnis身上，而应该向上溯源，直达托马斯·阿奎那。因为John Finnis只是英国大学的一名教授，即使把John Finnis研究透了，最多也只是做“菲尼斯第二”或“菲尼斯的影子”，搞不好还是把自己搞成“英美学术买办”。郭师兄的提醒对我帮助很大。进入博士二年级后，我的主要学术精力放在翻译与解释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第二集中的《论法律》。在研究托马斯·阿奎那的过程中，我感觉，单有英文与拉丁文学养，还不足以理解自然法思想传统。一方面，我需要具备评判托马斯拉丁文原典的德文译本与法文译本的能力，另一方面，我需要具备看清作为托马斯两大思想源泉的亚里士多德哲学与《圣经》文本的能力。为此，我从博士二年级开始自学德文与法文，做完博士论文后，自学古典希腊文与圣经希伯来文。至此，西方三大古典语言与三大现代语言在我身上发生了交汇。西方三大古典语言是拉丁文、古典希腊文与圣经希伯来文。西方三大现代语言是英文、德文、法文。同时，我也经由托马斯·阿奎那的指引而接触西方三大思想传统：古希腊哲学传统、基督教传统与罗马法传统。

4 2010年6月，我从吉林大学法学院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后，就回硕士母校西南大学法学院执教。2013年6月，我拿到了国家留学基金委的奖学金。这笔奖学金给了我两个支持：德语教育与留学德国。2013年下半年，我在北京语言大学修习了400学时基础德语，2014年上半年，又在同济大学留德预备部修习了520学时中级德语。总共920学时德语课程的高昂学费由国家留学基金委全额支付，西南大学也为我支付了北京与上海近一年脱产学习期间不菲的住宿费。感谢作为纳税人的公民同胞！

5 我的见识打开是在德国完成的。2014年10月，我以中国国家公派访问学者身份进入德国科隆大学哲学学部的托马斯研究所访学。科隆大学是德国第二古老大学，创立于1388年。托马斯研究所是战后马歇尔计划援建的大学研究机构，是整个欧洲托马斯哲学研究第一重镇。我的主要工作是译注托马斯·阿奎那《论法》拉丁文原典。留学德国时，我已经过了35岁生日。在德国留学期间，我翻遍了托马斯研究所两万多册典藏文献。这些文献涉及拉丁文、古希腊文、圣经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德文、法文、英文、意大利文以及我不认识的外语。留学德国前，我已经修习了拉丁文、古希腊文、德文、法文以及圣经希伯来文，也同时学了一点阿拉伯文。因为修过阿拉伯文，我在德国看到了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亚里士多德”：三个亚里士多德。所谓三个亚里士多德指希腊亚里士多德、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与拉丁亚里士多德。通过亚里士多德古希腊文原典及其评注呈现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希腊亚里士多德”。通过亚里士多德古希腊文原典的阿拉伯文译本及其评注呈现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阿拉伯亚里士多德”。通过亚里士多德古希腊文原典的拉丁文译本及其评注呈现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拉丁亚里士多德。希腊亚里士多德的中心人物是亚里士多德本人，阿拉伯亚里士多德的中心人物是阿威罗伊，拉丁亚里士多德的中心人物是托马斯·阿奎那。比较有意思的是，阿威罗伊与托马斯·阿奎那都不具备系统研读亚里士多德古希腊文原典的能力。三个亚里士多德的演化意味着亚里士多德哲学传统花开三朵：一朵在古希腊，一朵在伊斯兰世界，一朵在基督教世界。这是一张极其令人兴奋的世界思想结构图。因此，从德国回国后，我一写完并出版《托马斯·阿奎那<论法的本质>章句疏证》（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就把学术工作重心转移到亚里士多德哲学原典译注上。我的整个亚里士多德古希腊文原典译注以《工具论》为中心。

6 在我将近完成700多页《工具论·范畴篇》古希腊文原典译注与诸家译本分析书稿时，两件事情影响了我的工作方向。一件事情涉及已故知识产权泰斗刘春田先生跟我的约稿文章。5年前，我邀请刘先生来西南大学法学院做了一场讲座。先生回北京后，来信说现在中国学界有很多人力图否认知识产权的私权属性，他想跟我约一篇文章，并希望这篇文章能从思想史角度澄清一下私权的基本观念。我本人是一个不太喜欢写论文的人，因为我觉得小论文影响我的经典译注。但是，刘先生的约稿非常真诚，所以，我答应尽力做这个工作。为了研究私权的思想来源，我先是总结了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的财产理论，又总结了罗马法经典《学说汇纂》《法学阶梯》中的公法与私法划分理论，后来又跑到柏拉图《理想国》里挖财产权理论根源。在研读柏拉图的古希腊文原典过程中，我发现我原来关于亚里士多德的很多概念困惑有解了。我发现亚里士多德大量古希腊文概念用词都直接承自柏拉图的古希腊文用词，只是亚里士多德赋予了来自柏拉图的旧词以新的意义。正是这一感受引导我译注柏拉图《理想国》原典。

7 我最初计划从柏拉图《理想国》第五卷开始译注，因为第五、六、七卷是《理想国》最硬核部分。进入2020年后，我开始以个人身份并以网课形式对外公开教授古典希腊文与拉丁文。为了配合我的古希腊文与拉丁文教学，我决定从柏拉图《理想国》第一卷开始疏义。

我的疏义比较繁琐。

第一步是以自然句为单位摆出柏拉图古希腊文原典。

第二步是摆出该古希腊文句的菲奇诺拉丁文译法、两个经典德文译法、一个经典法文译法与四个英文译法。

第三步是逐词分析古希腊文原典的内涵。

第四步评析前述拉丁文译法、德文译法、法文译法与英文译法的得失。

第五步是以该句文本疏义为基础，解释柏拉图的哲学思想。

什么是学者最大荣耀？

写出传世之作！

为什么写出传世之作是学者最大荣耀？

因为那是一项与不朽者一起不朽的事业！

何为不朽者？

真理！

2020年4月16日

写于重庆北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