ἡ ἀλήθεια ἐλευθερώσει ὑμᾶς. VERITAS VOS LIBERABIT. 真理将使你们得自由。
为学大忌:
不敬真理、凿空立论与闭门自大
陈 庆
为学之事,各家有各家的家法,但是,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这些底线,我以「为学大忌」称之。有志于学术的学子对此不可不察!
为学有三大忌。
1. 为学第一大忌是「不敬真理」。
「真理是什么」问题,就像「上帝是什么」问题一样,高深莫测。但是,知不知道真理之所是,是一回事,敬不敬重真理,是另一回事。就像基督徒不敬重上帝是信仰之大忌一样,学者不敬重真理是为学之大忌。
为什么要要敬重真理?
亚里士多德有一个解释。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贝克编码:第1096a11行至1096a17行)。
[1096a11] τὸ δὲ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 ἴσως 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 καὶ διαπορῆσαι πῶς λέγεται,καίπερ προσάντους τῆς τοιαύτης ζητήσεως γινομένης διὰ τὸ φίλους ἄνδρας εἰσαγαγεῖν τὰ εἴδη. δόξειε δ᾽ ἂν ἴσως βέλτιον εἶναι καὶ δεῖν 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γε τῆς [1096a15] ἀληθείας καὶ τὰ οἰκεῖα ἀναιρεῖν, ἄλλως τε καὶ φιλοσόφους ὄντας: ἀμφοῖν γὰρ ὄντοιν φίλοιν ὅσιον προτιμᾶν 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
陈庆新译:
再者[δὲ],可能[ἴσως]需要检讨一下[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那种普遍的善[τὸ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并质疑一下[διαπορῆσαι]关于它的言说方式[πῶς λέγεται],尽管[καίπερ]此类[τῆς τοιαύτης]探究[ζητήσεως]因下列事实[διὰ τὸ]而正在生成[γινομένης]某些不友好的东西[προσάντους]:吾所爱戴的[φίλους]志士们[ἄνδρας]引入了[εἰσαγαγεῖν]诸相[τὰ εἴδη]。然而[δ᾽],确实[γε]因保存真理之故[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 τῆς ἀληθείας]而驳倒[ἀναιρεῖν]师友们的论述[τὰ οἰκεῖα],看起来[δόξειε]可能[ἂν ἴσως]是[εἶναι]更善之事[βέλτιον],亦[καὶ]乃必然之举[δεῖν];对哲人们(即爱智慧者们)而言[φιλοσόφους ὄντας],情况尤其如此[ἄλλως τε καὶ];理由在于[γὰρ]:虽然两者[ἀμφοῖν]都是[ὄντοιν]朋友[φίλοιν],敬重[προτιμᾶν]真理[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却是神圣之事[ὅσιον]。
依此解释,因为敬重真理是神圣之事,所以,我们要敬重真理。
因为敬重真理乃神圣之事,因此,为保存真理之故而驳倒师友们之论述,就是更善之事。
2. 为学第二大忌是「凿空立论」。
「凿空立论」一词语出朱子。朱熹《朱子全书·学》:「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现实中存在如下两种凿空立论。
第一种「凿空立论」是无根据地论说。
例如,西南大学赵明教授在西南大学哲学系做了一场有关古希腊哲学的学术报告,在介绍苏格拉底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知识即美德’”,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近三个小时有关古希腊哲学的论说。(如图)
问题是:苏格拉底说过「知识即美德」吗?
让我们看看柏拉图《美诺篇》原文是怎么讲的。
Σωκράτης: εἰ δέ γ᾽ ἐστὶν ἐπιστήμη τις ἡ ἀρετή, δῆλον ὅτι διδακτὸν ἂν εἴη. ( Plat. Meno, 87c)
【苏格拉底】如果[εἰ]德性[ἡ ἀρετή]确实是[δέ γ᾽ ἐστὶν]某种[τις]知识[ἐπιστήμη],那么,显而易见的是[δῆλον ὅτι],它是[ἂν εἴη]能被教授的东西[διδακτὸν]。(陈庆译)
——译文解释可参阅拙文《从语义三角形到教育语义三角形——反思教育研究的逻辑起点与方法论构造》,载《当代教育科学》2020年第6期。
在柏拉图《美诺篇》开篇处,对话人美诺向苏格拉底提出了一种极具挑衅性问题:德性(或美德)是否是能被教授的东西?关于该问题的解释,可参见拙文《从柏拉图“美诺之问”看教育哲学与教育学的基本问题——反思中国教育学研究之正途》(载《教育学术月刊》2017年第1期)。
苏格拉底说: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搞清楚德性是什么。经过漫长的论辩,苏格拉底提出一种假设:
「如果德性(或美德)是某种知识,那么,它就是能教授的东西」。
这里蕴含如下论证:
大前提:知识是能被教授的东西(常识)。
小前提:德性是某种知识(假设)。
结论:德性是能被教授的东西。
后世以讹传讹,将小前提,即「德性是某种知识」,误解为「知识即德性」或「知识即美德」。如果以「知识即美德」展开古希腊哲学论说,就是一种典型的无根据的凿空立论。
第二种「凿空立论」是根据不足地论说。
例如,近有北大法学院徐爱国教授这样解说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本质」:「本质是指什么才是此物」(见下图)。
「本质是指什么才是此物」,初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你翻出亚里士多德《正位论》(汉语世界很多人不明所以,将Topica译为《论题学》,其实该书名本义是「正位论」),你会发现徐爱国教授的论述根据不足。
亚里士多德的原话是这样的:
Topica, 1.5, 101b38-102a3
Ἔστι δ’ ὅρος μὲν λόγος ὁ 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 σημαίνων
一方面[μὲν],定义[ὅρος]是意指[σημαίνων]在是性(即在是所原是者,也即本质)[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的表达式[λόγος ὁ]。
标准英译本的翻译(Pickard-Cambridge英译本)是:
A definition is a phrase signifying a thing’s essence.
上述英译本用a thing’s essence意译了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如果你把essence理解为「本质」,那么,要想解释清楚本质,就必须严谨地分析清楚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的内涵。很遗憾,徐爱国教授用「本质是指什么才是此物」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打发了严谨的学术分析。
那么,什么是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
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可以写一本巨著,但是,在这里,我可以点出两点。
第一,英文essence译法是从拉丁文译者那里接过来的。
第二,两千年来,关于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用拉丁文作为学术工作语言的学者有两种解释,早期解释是quod quid erat esse,晚期解释是essentia,而后者正是英译者essence译法的缘起。
那么,什么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本质”,即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
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
=quod quid erat esse
=在是[εἶναι]所原是[τί ἦν]者[τὸ]
已故苗力田教授曾将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译为「是其所是」,但是,这种译法未译出ἦν的时态意义,即未完成时时态所蕴含的意义。
你可以不同意我关于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的解释,但是,我给出了我的分析理据。
3. 为学第三大忌是「闭门自大」。
凿空立论,必然会导致穿凿附会,进而走向闭门自大。闭门自大是为学的第三大忌。
学术为己,教学为人,前者若差之毫厘,后者必谬之千里!
陈庆
2021年4月28日
写于西南大学拉丁文经藏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