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敬重真理高于尊敬师友：“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论说缘起疏证（古希腊哲言录二）

敬重真理高于尊敬师友：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论说缘起疏证

（古希腊哲言录二）

陈庆 法学博士 法学副教授

1. “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论说缘起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是中文世界的说法。

     该说法源自如下拉丁文格言：

 Amicus Plato, sed magis amica veritas.

=柏拉图[Plato]是朋友[Amicus ]，但[sed ]真理[veritas]更是[magis]朋友[amica]。（陈庆博士译）

 

2. AMICUS PLATO, SED MAGIS AMICA VERITAS缘起

      “柏拉图[Plato]是朋友[Amicus ]，但[sed ]真理[veritas]更是[magis]朋友[amica]”，缘起于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相论的批判。

Aristot. Nic. Eth. 1096a11-17（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贝克编码：第1096a11行至1096a17行）

[1096a11] τὸ δὲ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 ἴσως 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 καὶ διαπορῆσαι πῶς λέγεται,καίπερ προσάντους τῆς τοιαύτης ζητήσεως γινομένης διὰ τὸ φίλους ἄνδρας εἰσαγαγεῖν τὰ εἴδη. δόξειε δ᾽ ἂν ἴσως βέλτιον εἶναι καὶ δεῖν 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γε τῆς [1096a15] ἀληθείας καὶ τὰ οἰκεῖα ἀναιρεῖν, ἄλλως τε καὶ φιλοσόφους ὄντας: ἀμφοῖν γὰρ ὄντοιν φίλοιν ὅσιον προτιμᾶν 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

 

【陈庆译法】“再者[δὲ]，可能[ἴσως]需要检讨一下[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那种普遍之善[τὸ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并质疑一下[διαπορῆσαι]关于它的言说方式[πῶς λέγεται]，尽管[καίπερ]此类[τῆς τοιαύτης]探究[ζητήσεως]因下列事实[διὰ τὸ]而正在生成[γινομένης]某些不友好的东西[προσάντους]：吾所爱戴的[φίλους]志士们[ἄνδρας]引入了[εἰσαγαγεῖν]诸相[τὰ εἴδη]。然而[δ᾽]，确实[γε]因保存真理之故[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 τῆς ἀληθείας]而驳倒[ἀναιρεῖν]师友们的论述[τὰ οἰκεῖα]，看起来[δόξειε]可能[ἂν ἴσως]是[εἶναι]更善之事[βέλτιον]，亦[καὶ]乃必然之举[δεῖν]；对哲人们而言[φιλοσόφους ὄντας]，情况尤其如此[ἄλλως τε καὶ]；理由在于[γὰρ]：虽然两者[ἀμφοῖν]都是[ὄντοιν]朋友[φίλοιν]，敬重[προτιμᾶν]真理[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却是神圣之事[ὅσιον]。”（陈庆新译）

 

【廖申白译法】“也许，我们最好先考察一下普遍善的概念，研究一下它的含意是什么，尽管这种讨论令人发难，因为它要谈及我们自己的朋友所提出的理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这样选择。的确，为了维护真而牺牲个人的所爱，这似乎是我们，尤其是我们作为爱智慧者的责任。因为，虽然友爱与真两者都是我们的所爱，爱智慧者的责任却首先是追求真。”（廖申白商务印书馆《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译本（商务2003年版第13页）

3. 亚里士多德批判师友的方向

      “可能[ἴσως]需要检讨一下[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那种普遍之善[τὸ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并质疑一下[διαπορῆσαι]关于它的言说方式[πῶς λέγεται]”：这段论述点明了亚里士多德对其师父柏拉图学说的态度。

    上述文本表明，亚里士多德批判师友的方向是他们关于“普遍之善”的言说方式。

     “那种普遍之善[τὸ καθόλου βέλτιον]”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概念。

    “质疑一下[διαπορῆσαι]关于它的言说方式[πῶς λέγεται]”表明了亚里士多德的批判方向。

4. 亚里士多德论批判师友的后果

     “尽管[καίπερ]此类[τῆς τοιαύτης]探究[ζητήσεως]因下列事实[διὰ τὸ]而正在生成[γινομένης]某些不友好的东西[προσάντους]：吾所爱戴的[φίλους]志士们[ἄνδρας]引入了[εἰσαγαγεῖν]诸相[τὰ εἴδη]”：这段论说在解释批判师友可能带来的后果。

     “尽管[καίπερ]此类[τῆς τοιαύτης]探究[ζητήσεως]”指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善论的批判。

     “吾所爱戴的[φίλους]志士们[ἄνδρας]”：ἄνδρας本义是“男人们”，这里指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导师柏拉图及其传人，所以，我将其译为“志士们”。φίλους是一个形容词，义为“亲爱的”“所爱戴的”，此处该词指亚里士多德本人“所爱戴的”，所以，我将φίλους ἄνδρας译为“吾所爱戴的志士们”。

     “引入了[εἰσαγαγεῖν]”：εἰσαγαγεῖν是动词εἰσάγω（lead in, introduce）的第二不定过去时、主动态、不定式形式，义为“引入了”“导入了”。亚里士多德在这里用一个不定过去时动词的不定式，是想强调柏拉图及其传人所引入的”相论”（俗称理念论）已经有效果史。

     “诸相[τὰ εἴδη]”：τὰ εἴδη：从冠词τὰ看，这是一个中性、宾格、复数结构。εἴδη是中性名词εἶδος（that which is seen: form, shape）的宾格、复数结构。过去我们一直将εἶδος译为「理念」，不妥！在柏拉图那里，存在多种εἶδος（that which is seen: form, shape），最高的那种εἶδος（that which is seen: form, shape）是ἰδέα（=英文idea）。因此，εἶδος（that which is seen: form, shape）是ἰδέα（=英文idea）的上位概念。如果我们将εἶδος译为“相”，则其复数形式εἴδη就是“诸相”。

     “因下列事实[διὰ τὸ]”：“因下列事实[διὰ τὸ]”指“吾所爱戴的[φίλους]志士们[ἄνδρας]引入了[εἰσαγαγεῖν]诸相[τὰ εἴδη]”，即亚里士多德本人所爱戴的师友引入了诸相这一事实。διὰ τὸ φίλους ἄνδρας εἰσαγαγεῖν τὰ εἴδη是“διὰ +不定式结构”。φίλους ἄνδρας 是不定式结构的逻辑主语，εἰσαγαγεῖν 是不定式结构的中心词，也为该结构的逻辑谓语，τὰ εἴδη为不定式结构的逻辑宾语。

     “而正在生成[γινομένης]某些不友好的东西[προσάντους]”：说明亚里士多德也意识到批判师友的不利后果。

5.  亚里士多德论何种情况下当批判师友

    “然而[δ᾽]，确实[γε]因保存真理之故[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 τῆς ἀληθείας]而驳倒[ἀναιρεῖν]师友们的论述[τὰ οἰκεῖα]，看起来[δόξειε]可能[ἂν ἴσως]是[εἶναι]更善之事[βέλτιον]，亦[καὶ]乃必然之举[δεῖν]”：这段论说解释了为什么要批判师友。

    “驳倒[ἀναιρεῖν]”：不光指批判，而且是颠覆。   

    “师友们的论述[τὰ οἰκεῖα]”：οἰκεῖα是形容词οἰκεῖος的中性、宾格、复数形式，本义是”与家庭相关的”。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实质上运用了一个隐喻：柏拉图学派相当于一个”家”，柏拉图学派的论述属于”师友们的论述”。”驳倒[ἀναιρεῖν]师友们的论述[τὰ οἰκεῖα]”，自中国文化看，指自立门户。

    “确实[γε]因保存真理之故[ἐπὶ σωτηρίᾳ … τῆς ἀληθείας]”：指自立门户的终极根据不是为了自立门户本身，而是为了保存真理。

     “看起来[δόξειε]可能[ἂν ἴσως]是[εἶναι]更善之事[βέλτιον]，亦[καὶ]乃必然之举[δεῖν]』”：从常识角度看，确实为了保存真理而自立门户，不仅是更善的事，而且是必然要做的事。

6. 亚里士多德论哲人面对谬误时的特别义务

    “对哲人们而言[φιλοσόφους ὄντας]，情况尤其如此[ἄλλως τε καὶ]”：表明哲人有特别义务，即如果发现师友们的论说不合真理，就应该为了保存真理而驳倒师友们的论述。

     “哲人(φιλόσοφος)”本义是爱智慧者。φιλόσοφος中的 φιλο指“爱”， σοφός 指“智慧”。对于爱智慧者而言，为保存真理而自立门户，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  “理由在于[γὰρ]：虽然两者[ἀμφοῖν]都是[ὄντοιν]朋友[φίλοιν]，敬重[προτιμᾶν]真理[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却是神圣之事[ὅσιον]”。

     “理由在于[γὰρ]”：表明亚里士多德在进一步解释为什么为保存真理而自立门户是理所当然的事。

    “虽然两者[ἀμφοῖν]都是[ὄντοιν]朋友[φίλοιν]”：这是属格独立结构，表达让步。“两者”指“师友”和“真理”。

    “敬重[προτιμᾶν]真理[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却是神圣之事[ὅσιον]”：这是整个哲学的核心精神所在，也解释了“为保存真理之故而驳倒师友们的论述”的终极合法性依据。προτιμᾶν是动词προτιμάω（honour）的现在时、主动态、不定式形式，义为“敬重”。ὅσιον προτιμᾶν 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是一个省略了系动词的SP结构，主词是“敬重[προτιμᾶν]真理[τὴν ἀλήθειαν]”，谓词是“却是神圣之事[ὅσιον]”。

7.  敬重真理高于尊重师友的哲理

     敬重真理是神圣之事。所以，尽管驳倒师友会带来不利后果，因保存真理之故而驳倒师友们的论述却是更善之事。如果因保存真理之故而驳倒师友们的论述是更善之事，那么，假设师友们的论述不合真理，哲人应该驳倒他们的论述。

8. Aristot. Nic. Eth. 1096a11-17古典希腊文关键词注释

1. 【ἐπισκέψασθαι】ἐπισκέπτομαι（examine）-aor1. mp. inf.
2. 【διαπορῆσαι】διαπορέω（to raise an ἀπορία, start a difficulty）-aor1. act. inf.
3. 【γινομένης】γίγνομαι（come into a new state of being）-pres. mid. part. f. gen. s.
4. 【φίλους】φίλος（beloved, dear）-m. acc. pl.
5. 【εἰσαγαγεῖν】εἰσάγω（lead in, introduct）-aor2. act. inf.
6. 【εἴδη】εἶδος（that which is seen: form, shape）-n. acc. pl.
7. 【δόξειε】δοκέω（L. videor）-aor. act. opt. 3s.
8. 【δεῖν】δεῖ（there is need）-pres. act. inf.
9. 【ἀναιρεῖν】ἀναιρέω（take up, confute）-pres. act. inf.
10. 【οἰκεῖα】οἰκεῖος-n. acc. pl.
11. 【ἀμφοῖν】ἄμφω（both）-m. gen. dual.
12. 【ὅσιον】ὅσιος（pious, holy）-n. acc. s.
13. 【προτιμᾶν】προτιμάω（honour）-pres. act. inf.

2021年3月24日

写于重庆·北碚·西南大学拉丁文经藏研究所

【作者简介】

Dr. iur. Tsing Tschen

陈庆，安徽安庆人，法学博士，法学副教授，德国科隆大学托马斯研究所访问学者，2015年10月，自德国回国创建西南大学法学图书馆与西南大学拉丁文经藏研究所，担任西南大学法学图书馆首任馆长与西南大学拉丁文经藏研究所创所所长，2020年3月，创建在线课程联盟「孔子与亚里士多德学园」，2021年5月创建「孔亚尚真网（https://www.conf-aris.com）」，2021年6月将在线课程联盟「孔子与亚里士多德学园」变更为在线学习者联盟「孔亚尚真」。

研究领域：古典哲学、国家哲学与法哲学。

教学领域：古典希腊文、拉丁文、学术德语、法律逻辑学与法理学。

著作：《托马斯·阿奎那<论法的本质>章句疏证》（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论文：《民法史上的人与人格：兼论<民法典>自然人民事权利能力条款修改方向》（《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1月版》）

工作邮箱：chenqing.philosophy@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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