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学术入门与知识之树

学术入门与知识之树

陈庆

1. 关于学术书单和知识树问题，我之前写过一篇小文章。前日，我的一个学生在上海某高校读博士。她刚进行完博士论文预开题，遇到了很多困惑，于是就向我电话咨询博士论文如何展开问题。我跟她说：你最大的问题是因为没有沉下心来精读三五部经典，因而没有种下自己的知识树。因为博士论文只是知识之「果」，没有知识之「树」，如何结出知识之「果」？

2. 什么是知识之树？每位学人的知识之树是其所熟练掌握的思维方法与理论构架。

3. 与自然科学领域的知识树不同的是，人文领域的知识树有「学派」属性。康德学派的知识树异于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知识树，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知识树异于柏拉图学派的知识树，而柏拉图学派的知识树也异于儒家学派的知识树。每个学派类似于武林中的每种门派。一个人学武功时，刚开始学的不是武功，而是少林拳、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等某个门派的武功。一旦某个门派武功上身了，实战打出来的功夫就是武功。与之类似，在人文领域，一个人刚开始并非在学习「学问」，而是在钻研某「家」学问。钻研到一定程度，具备了自己的见地，推进了人类对真理的认识，此时，此人就有「学问」了。其最先进入的学术门派，在中国叫「家」，即儒家、道家、佛家意义上的「家」，在西方叫school，即「学派」，即柏拉图学派、亚里士多德学派、托马斯学派、康德学派意义上的学派。通过「家」的训练而做出学问的人，在中国叫「子」，即孔子、孟子、荀子意义上的「子」，在西方叫scholar，即学者。每位「子」或「学者」的学术成果来自于其所种下的「知识之树」，学问只不过是该知识之树上结下的果子。

4. 如何种下知识之树？

4.1 在人文领域，种下知识之树的第一步是找一个「家」或找到适合自己性情的「学派」。

以学武为例。武行有句行话：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六合把。太极拳七分柔，三分刚，形意拳霸道，七分刚，三分柔，八卦掌五分柔，五分刚。心意拳则毒辣。学武要找一个适合自己性情的门派学，学文也是这样。如果你是一个比较偏文艺的人，不喜欢太多逻辑推理，亚里士多德学派、托马斯学派与康德学派就不适合你，但是，柏拉图学派与黑格尔学派可能会对你性情。

4.2 找到「家」或「学派」之后，第二步是了解哪些经典是该学派的创派经典与重要传承经典，然后为研读这些经典做好准备。

中国学人一般会在这个环节误入歧途。通过一本西方哲学史教科书就可以知道柏拉图学派的创派经典是哪些书，因此，了解哪些经典是一个学派的创派经典不难，难就难在「为研读这些经典做好准备」。很多中国学人喜欢上了柏拉图后，就找商务印书馆的柏拉图《理想国》中译本一句句死啃，以为这样就有机会理解柏拉图。还有人喜欢黑格尔后，就找黑格尔的《逻辑学》中译本一句句死啃，并相信自己在研究黑格尔。如果有人质疑他们，他们会自我安慰说：我学习古希腊文或德文后，自己翻译柏拉图或黑格尔作品时，我的水平难道会超过商务印书馆译者水平？「为研读这些经典做好准备」，在欧美学术教育中叫做「学术训练」。我的一位过世好友张伟涛博士在美国访学期间曾经师从分析哲学顶流教授的苏珊·哈克女士。伟涛在吉林大学做的博士论文围绕德沃金而展开。后者与康德之间存在思想渊源关系。因此，伟涛言必康德。到了美国的第一个月后，伟涛与苏珊·哈克就谈起了他对康德的理解，苏珊刚开始听他讲，沉默不言，后来问他一个问题：你能阅读德语文献吗？张伟涛很诚实地说：我不会德语。苏珊教授说：那就不要谈康德了。后来张伟涛就跟我电话说，学术训练的差距是中国学人与欧美学人的最基本差距。「为研读这些经典做好准备」意味着，为了理解你所心仪的学派经典，你需要学习它们的载体语言，需要熟悉它们的发生史，你还需要进行相应的逻辑学训练。举例来说，你想进入柏拉图学派，古典希腊文不仅是必修课程，还必须成为你的看家本领。

4.3 当你「为研读这些经典做好准备」后，种下知识之树的关键一步就到了：精研经典。

精研经典蕴含相互缠绕的三个纬度：精研原典、精研解释、精研批判。以精研柏拉图《理想国》为例，精研原典就是精研《理想国》古希腊文原典，精研解释就是精研《理想国》经典翻译与评注，精研批判就是精研其他学派对柏拉图的最强攻击。所谓三个维度的「相互缠绕」指这三个维度展开不是按顺序的展开，而是你需要不断地在「原典」「解释」与「批判」之间进行目光往返流转，形成自己的独立见解。

5. 这里需要特别提醒：所精研的「经典」不能贪多。你真正能一字一句精读的原典不可能多。记住四个字：宁精勿多。

6. 当你具备研读经典的能力，并持续不断地在「原典」「解释」与「批判」之间进行目光往返流转，形成自己的独立见解时，你的知识之树不仅种下，而且已经在开花结果。

Ars longa, vita brevis.（希波克拉底名言）

=艺[Ars]无限[longa]，而生[vita]有涯[brevis]。

Labor omnia vincit.（维吉尔名言）
=劳作[Labor]征服[vincit]一切[omnia]。

2022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