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柏拉图论爱神：爱欲的秘密何在

柏拉图论爱神：爱欲的秘密何在

陈 庆

古希腊文中的爱词系统

1 古希腊文中存在六套爱词系统。其中，ἐράω（爱）与φιλέω（爱）在古典哲学家那里获得了发扬光大，而ἀγάπη（爱）在古典哲人那里很少见，但是，在《新约圣经》里，保罗用它来表达上帝对自己子民的无条件的爱（《新约·罗马书》第五章第五节）。“哲学”的古希腊文词是φιλοσοφία，其本义是“爱[φιλο]智[σοφ]态[ία]”，该概念中的“爱”对应的动词是φιλέω（爱）。

Ἔρως：爱洛斯或丘比特

2 名词ἔρως的首字母大写形式Ἔρως意指爱神“爱洛斯（另译名：厄洛斯）”，后者对应罗马神谱体系中的Cupīdō，即丘比特。柏拉图在《会饮》中，通过狄奥蒂玛之口总结了ἔρως（欲爱）的概念。《会饮》的名称是Συμπόσιον，其拉丁文对译词是Symposium，英文对译词是Symposium。Συμπόσιον由συν（一起）与 πίνω （饮酒）复合而成。因此，Συμπόσιον可译为《会饮》。该篇的主体是“（情）爱[ἔρως]”的本质。

爱神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善，也不恶

3 在《会饮》中，苏格拉底讲了一个故事。他重述了自己与一位来自曼底内亚女人的对话，这位来自曼底内亚的女人名叫狄奥蒂玛[Διοτίμα]（Plat. Sym. 201d）。狄奥蒂玛[Διοτίμα]提出了一个关于“爱神爱洛斯[Ἔρως]”的关键判断。

οὔτε καλὸς εἴη … οὔτε ἀγαθός

【狄奥蒂玛】他既不‘美[καλὸς]’，也不‘善[ἀγαθός]’。 [1]

Plat. Sym. 201e

苏格拉底对此表示惊讶，就反问狄奥蒂玛。

αἰσχρὸς ἄρα ὁ Ἔρως ἐστὶ καὶ κακός;

Plat. Sym. 201e

【苏格拉底】爱洛斯[ὁ Ἔρως]难道[ἄρα]又丑[αἰσχρὸς … ἐστὶ]，又恶吗[καὶ κακός]？[2]

狄奥蒂玛提醒苏格拉底注意自己的思维方式。

ἢ οἴει, ὅτι ἂν μὴ καλὸν ᾖ, ἀναγκαῖον αὐτὸ εἶναι αἰσχρόν;[3]

Plat. Sym. 201e

【狄奥蒂玛】你难道认为[ἢ οἴει]，因为一个东西不是美的[ὅτι ἂν μὴ καλὸν ᾖ]，它必然就是丑的[ἀναγκαῖον αὐτὸ εἶναι αἰσχρόν]？

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会那样认为，即一个东西非美即丑。狄奥蒂玛接着问：

ἦ καὶ ἂν μὴ σοφόν, ἀμαθές; ἢ οὐκ ᾔσθησαι ὅτι ἔστιν τι μεταξὺ σοφίας καὶ ἀμαθίας;

τί τοῦτο;

Plat. Sym. 202a

【狄奥蒂玛】若一个东西不是有智慧的[ἦ καὶ ἂν μὴ σοφόν]，则它就是无知的吗[ἀμαθές]？[4] 抑或你有没有观察到这一点[ἢ οὐκ ᾔσθησαι[5] ὅτι]：某东西[τι]在智慧和无知的中间位置上[μεταξὺ[6] σοφίας καὶ ἀμαθίας]在是[ἔστιν]？[7]

【苏格拉底】 那是什么东西[τί τοῦτο]？[8]

狄奥蒂玛的上述发问在引导苏格拉底摆脱非白即黑思维。这里引出一个关键问题：什么东西在智慧与无知的中间位置上的在是？狄奥蒂玛接着揭示这样的东西：不能给出理据的正确判断。

τὸ ὀρθὰ δοξάζειν καὶ ἄνευ τοῦ ἔχειν λόγον δοῦναι οὐκ οἶσθ᾽, ἔφη, ὅτι οὔτε ἐπίστασθαί ἐστιν—ἄλογον γὰρ πρᾶγμα πῶς ἂν εἴη ἐπιστήμη; —οὔτε ἀμαθία—τὸ γὰρ τοῦ ὄντος τυγχάνον πῶς ἂν εἴη ἀμαθία; —ἔστι δὲ δήπου τοιοῦτον ἡ ὀρθὴ δόξα, μεταξὺ φρονήσεως καὶ ἀμαθίας.

ἀληθῆ, ἦν δ᾽ ἐγώ, λέγεις.

Plat. Sym. 202a

【狄奥蒂玛】她说[ἔφη]：“在不能给出理据的情况下[καὶ ἄνευ τοῦ ἔχειν λόγον δοῦναι]正确地判断[ὀρθὰ[9] δοξάζειν]，这是在智慧和无知的中间位置上在是的东西[τὸ]；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οὐκ οἶσθ᾽ … ὅτι]：在不能给出理据的情况下正确地判断不是[οὔτε …ἐστιν]知道[ἐπίστασθαί[10]]——因为[γὰρ]知识[ἐπιστήμη]怎么可能是[πῶς ἂν εἴη]无理据的[ἄλογον]东西[πρᾶγμα]？”[11]它也不是[οὔτε]无知[ἀμαθία]——因为[γὰρ]命中在是者[τὸ … τοῦ ὄντος τυγχάνον[12]]怎么可能是[πῶς ἂν εἴη]无知[ἀμαθία]？[13]正确的判断[ἡ ὀρθὴ δόξα]肯定[δήπου]是[ἔστι δὲ]这种东西[τοιοῦτον[14]]：它在行慧与无知的中间位置在是[μεταξὺφρονήσεως[15] καὶ ἀμαθίας]。[16]

【苏格拉底】“你说得对[ἀληθῆ … λέγεις]！”我说[ἦν δ᾽ ἐγώ]。

在这段论述中，针对苏格拉底的疑问，狄奥蒂玛举了一个例子。有一种东西在智慧与无知的中间位置上在是。这种东西就是不能给出理据的正确判断。首先，不能给出理据的正确判断不是知识，因为知识不可能是无理据的东西。如果这种东西连知识不是，它肯定不是智慧。其次，不能给出理据的正确判断也不是无知。因为它既然是正确判断，它必定命中了“在是者[ὄν]”。既然不能给出理据的正确判断既不是智慧，也不是无知，那么，它必定是介于智慧与无知之间的东西。

爱神之在

4 狄奥蒂玛引导苏格拉底摆脱了非美即丑、非善即恶、非智即愚的两极对立思维后，就开始界定爱神“爱罗斯[Ἔρως]”的性质。狄奥蒂玛指出，不能用极端思维理解“爱罗斯[Ἔρως]”，即不能因为认为他不是善的或美的，就认为他是丑的与恶的；相反，应该将其理解为位于善与恶、美与丑的中间位置的东西（Plat. Sym. 202b）。狄奥蒂玛接着指出，“爱罗斯[Ἔρως]”是在“有死者[θνητός]”与“不朽者[ἀθάνατος]”的中间位置上在是的东西。

ἀλλὰ τί μήν;

ὥσπερ τὰ πρότερα, ἔφη, μεταξὺ θνητοῦ καὶ ἀθανάτου.

τί οὖν, ὦ Διοτίμα;

δαίμων μέγας, ὦ Σώκρατες: καὶ γὰρ πᾶν τὸ δαιμόνιον [202ε] μεταξύ ἐστι θεοῦ τε καὶ θνητοῦ.

Plat. Sym. 202d-e

【苏格拉底】那么，它到底是什么[ἀλλὰ τί μήν]？[17]

【狄奥蒂玛】 “它就像前面讨论的那种在是者[ὥσπερ τὰ πρότερα]，”她说[ἔφη]，“它在有死者与不朽者的中间位置在是[μεταξὺ θνητοῦ καὶ ἀθανάτου]”。[18]

【苏格拉底】“狄奥蒂玛[ὦ Διοτίμα]，那么[οὖν]，它是什么[τί]？”[19]

【狄奥蒂玛】“苏格拉底[ὦ Σώκρατες]，它是大精灵[δαίμων μέγας]；因为[γὰρ]所有[πᾶν]精灵性[τὸ δαιμόνιον [202ε]]亦都[καὶ]在神与有死者的中间位置[μεταξύ … θεοῦ τε καὶ θνητοῦ]在是[ἐστι]。[20]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狄奥蒂玛没有直接回答苏格拉底的“爱洛斯[Ἔρως]是什么”问题，而是先回答了“爱洛斯[Ἔρως]如何在是”问题。爱洛斯[Ἔρως]在有死者与不朽者的中间位置在是。

爱神之是

5 苏格拉底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而是进一步追问“是什么”问题。狄奥蒂玛最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并给出了理由。爱洛斯[Ἔρως]是大精灵。它之所以是“大[μέγας]精灵[δαίμων]”，因为所有“精灵性[τὸ δαιμόνιον]”都是在神与有死者的中间位置在是。Ficino准确地将“精灵性[τὸ δαιμόνιον]”解释成了natura daemonum（诸精灵之自然）。

6 狄奥蒂玛解释完爱洛斯[Ἔρως]的在是模式（即如何在）与在是性（即所是）后，进一步解释了精灵们的特性，并指出爱洛斯[Ἔρως]是其中一种精灵（Plat. Sym. 202e-203a）。

从爱神之奇特身世看爱欲之秘密

7 苏格拉底最后抛出一个关键问题：爱洛斯[Ἔρως]的父母是谁（Plat. Sym. 203a）？为了回答苏格拉底的问题，狄奥蒂玛讲了一个爱神的身世。在众神为庆祝“阿佛洛狄忒[Ἀφροδίτη]”的诞生而举办的宴会上，丰饶神“保罗斯[Πόρος]”喝了太多花蜜，醉意熏熏地步入宙斯的花园，在那睡着了。就在这时，贫穷女神“派尼娅[Πενία]”来宴会上乞讨，看见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保罗斯[Πόρος]”，就制定了一个让自己摆脱贫困的计划：和“保罗斯[Πόρος]”生一个孩子。就这样，“派尼娅[Πενία]”就躺在“保罗斯[Πόρος]”旁边，然后怀上了“爱罗斯[Ἔρως]”。因为爱神“爱罗斯[Ἔρως]”是在“阿佛洛狄忒[Ἀφροδίτη]”的生日宴会上出生的，所以，他就成为了“阿佛洛狄忒[Ἀφροδίτη]”的跟班和随从。因为“阿佛洛狄忒[Ἀφροδίτη]”自身就特别美丽，所以，“爱罗斯[Ἔρως]”也自然地是一个爱美者（Plat. Sym. 203b-c）。

另一方面，他从自己的父母那里遗传了一种双重本质：因其生母是贫穷女神“派尼娅[Πενία]”，所以，爱神“爱罗斯[Ἔρως]”有贫穷、丑陋与游无定所的本质，但是，由于其生父是丰饶神“保罗斯[Πόρος]”，他继承了美的知识以及与为求美而生的机智。由于爱神“爱罗斯[Ἔρως]”有上述双重本质，他存在于智慧与无知之间，充分理解自己的无知并试图克服它（Plat. Sym. 203c-d）。

[1]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neque pulcher esset neque bonus.

[2]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turpisne igitur ac malus est Amor?

[3]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an putas necessarium esse, ut quicquid pulchrum non est sit turpe?

[4]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Et quod non sapiens ignorans?

[5] ᾔσθησαι: αἰσθάνομαι（观察）-pf. mid. ind. 2s.

[6] μεταξὺ: adv. 处于中间位置；prep.[+gen.]位于…中间

[7]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an non advertisti, esse quoddam sapientiae et ignorantiae medium?

[8]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Quid istud?

[9] ὀρθὰ: ὀρθός（笔直的、正确的）-n. acc. pl.

[10] ἐπίστασθαί: ἐπίσταμαι（知道）-pres. mp. inf.

[11]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Recte opinari et non posse rationem reddere nescis, inquit illa, neque scire esse–nam quod ratione expers est quomodo scientia erit?

[12] τυγχάνον: τυγχάνω([+<无生命的>gen.] 命中、击中 ）-pres. act. part. n. nom. s.

[13]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neque ignorantiam (esse): quod enim veri compos est, quomodo ignorantia erit?

[14] τοιοῦτον: τοιοῦτος（这样的）-n. nom. s.

[15] φρονήσεως: φρόνησις（目的、意图、实践智慧）-f. gen. s.

[16]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0页）】hujusmodi quiddam igitur est opinio recta, inter sapientiam et ignoratantiam medium.

[17]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1页）】Quid ergo?

[18]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1页）】Superlorum instar, mortalis immortalisque medium.

[19]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1页）】Quid, inquam, est, o Diotima?

[20] 【Ficino拉丁文译法（全集第一卷，第681页）】Magnus, o Socratesm daemon: etiam omnis natura daemonum inter mortales deosque est media.

2023年7月5日 写于重庆北碚柏亚译场